Two Steps from Hell

凌晨四点时理应与他人相拥。不论双臂之中的是心心相印的恋人,欲罢不能的情人,交换过酒杯或是子弹的陌生人。一天之中,只有这一个小时,会大度地容许每一种过分的占有。其中当然也包括一位敲响旅店后门的不速之客。这位年轻的女士不可避免地向着怀中之物倾诉所剩无几的温情,在这暑气渐明的季节里冻得面色发青。她在门扉开启的同时快步踏上阶梯,鞋尖巧妙地抵住半开的缝隙,尽可能地放轻了声音:“唐突惊扰您的美梦,我很抱歉,还望您能见谅。”

蓝花楹的现任所有者本没有见谅的打算。哪怕被阻止、未能摔门而去,一柄结实的扫把也悄悄地藏在身后,随时准备往人脑门上招呼。深更半夜,或许一位可爱的床伴已经缺席了足够久,对多蒂而言,至少她也拥有一段宁静且平和的私人时间。不过她到底是没有下狠手,把人直接赶走,而是皱起眉头、再明显不过地表达不满,然后勉为其难地抬起下巴,示意对方可以继续说下去。

“请允许我悄悄地住进属于您的一个房间。”来客请求道,“最好是窗口面向东南、走廊尽头的那间。”

“那儿已经有人住着了。”

这正是我会找到您这里来的理由。

非常遗憾,那位先生本人恐怕暂时无法回到这里,但我们更加不愿意失信于您这样亲切且善良的女士,所以希望我能够成为他的替代,继续您与他之间签下的租契。您可以借着灯光认出我手中的这件确实是属于他的行李。当然,由于事发突然,未能事先告知于您,也不得不在这般深夜将您从修普诺斯的邀约中唤醒,这必然是我们的过错。为此,如果您有任何的疑虑,我不会吝于展现诚意……希望您能尽快做出最好的决定。”

几张面额可观的美金被生有笔茧的手指轻轻捏住,得是掏出好几个月的薪水加在一起,才能爽快给出这样一笔钱。多蒂又看看她一双写满倦色因而隐隐发红的眼睛,和她依旧挺得笔直的脊背,沉默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向眉清目秀的可疑分子妥协了:“进来吧。”

“感谢您的谅解。”

“再呆在门口纠缠下去,让深更半夜不睡觉的什么人看到你曾和我见过面,我反而会被彻底地卷入麻烦不是吗?”造型简朴的钥匙们在铁环上叮呤哐啷,多蒂摘下其中的一枚,“我不会放你进去别人的房间,但你可以就住在隔壁。长期租用的事项明天再说……好了,晚安。”

洛斯塔·格罗夫纳再次道谢。她目送提灯的光晕消失在楼梯上,在原地安安静静地多站了快十分钟,直到屋内传出敲门的响动,这才拧动门把走进去。等候许久的芙洛丽亚轻飘飘地来到她的面前,似乎是想要顺势给出一个拥抱,只可惜后者还拿着那个箱子,因而未能成功实行。尽管于家精而言没有必要,她还是模仿她的心上人,同样压低了声音说话:“我看到她直接睡下了。”

而洛斯塔沉默着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再背贴着墙面、小心地关上芙洛丽亚先前打开的窗户,拉好了窗帘,这才继续说道:“谢谢你,芙洛丽亚。我们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亲爱的为什么会知道是这里?”

“一路上看下来,这里有最为隐蔽但能观察到整个街口的房间。我想是那个人的话就会选择这里作为落脚点,其他的没有多做考虑,能猜对是单纯的运气好。”洛斯塔没有点灯;她在黑暗中小心地摸索家具所在的位置, “我们故意在人多的街区露面,接着爬上暗处的消防梯、踩着屋顶,绕了众多的远路回到这里……那些人想要搜寻踪迹,只会把范围越铺越远 ,短时间内还不会想到折回来再排查一遍。至于店主人,既然不在看上去最为走投无路的时候出卖我们,那就信任她吧。我们需要一些信任,尤其是当我们不再能够信任。”

看穿了芙洛丽亚还想问什么,她补充未能及时道明的解释:“我不能再回现在住着的地方。那个信封上面没有贴邮票,想要投递,就只能直接送到门口。知道我住在那儿的人太多了,研究所的同事,巴纳德学院的校友……不如说我根本就没有试图掩藏过自己的行踪,谁都有可能找到那间公寓。但我……我不能被找到……这不止是因为箱子在我手上……我只是、不能被任何人找到。

“亲爱的?”芙洛丽亚打断她,努力堆砌起笑意,可声音到底还是微微地发着颤,“你不舒服吗?”

几乎就在下一秒,洛斯塔的脚下没能站稳,也没赶得上拉住芙洛丽亚的手,摇摇晃晃地向着地面摔倒下去。帽子滑落在地,露出其下悄然伸展开枝桠的犄角,而它狠狠地磕到比自身更为坚硬的床沿,于是裂开一条淌血的可怖缝隙,但没有彻底的断裂,因此只会有绵长的疼痛锲而不舍地钉进这具肉体。那件古老而又崭新的遗产倒是仍被她牢牢地抱在怀里,而它在肆无忌惮地蚕食过她的体温之后,也还是冰冰冷冷的,不近人情

曾经按部就班度过的平稳时光,终于变异成了一些与诅咒无异的事物,扬起混乱而盛大的暴风雨,竟让眼前的现实变得难以理解起来。好在一种几近等同于冷漠的冷静及时主宰了她的船舵,她得以保留蛛丝般坚韧又脆弱的理性,这是好的,使她免于手足无措、甚至束手就擒,足以给自己争出挣扎的余地。尽管这同样需要付出代价。

她清晰地、仿佛真真切切地产生了痛感一般,总算察觉到:偌大的一个纽约城,偌大的一个曼哈顿,求学与就职的这数年之中,她在这里结识形形色色的人,建立起各式各样的情谊与联系——都是虚妄的、并不牢靠,仅仅是建于虚空中的楼阁。她的教授远在千里之外;她的后辈和学生各有各自的烦恼;她的友人不论有意无意、都协助了一次谋害的成立,而她自己……她自己——是真真正正,致人于死地的关键所在。

“我不知道。”洛斯塔所能给出的回应如叹息般惨痛而深长, “……我不知道啊,芙洛丽亚。”

她们就这样悄悄地在蓝花楹安顿下来,房间大小抵得上有情人哄兰开斯特公爵小姐开心时用上的客厅的三分之二,需要支付的费用却只有其十分之一;没有独立的厨房和卫浴,不过有需得紧贴着才能睡下两人的硬板床。多蒂看在她同样签下了长期租赁的份上,大方地为餐饮费用打了折扣。这位好心肠的旅馆的女主人还随口抱怨了一句,之前的那位先生从未在她这里吃过东西。

洛斯塔·格罗夫纳理应知道其中的原因,且她现在不得不去知道,哪怕半途而废的忘却,自然也只能唤起半途而废的怀念。记忆紊乱的病症是由自身内心的动荡而起,那怎么着也怨不到别人,只能由本人解决。为此,不分昼夜,她的意识总是被狭窄而软和的黑暗包裹,摇晃着,偶尔激烈地摇晃着,如同乘坐一艘永远航行着的船只,实践一种星辰也不愿相伴左右的随波逐流。就连手足都无法伸直,不得不努力蜷作一团,才能安稳呆下的空间,不能为外人知晓的秘密就躲藏在这里。而洛斯塔·格罗夫纳,身为它的所有者,竟然也无法将其轻易地带离箱匣——或是棺木

这样形容在某种程度上来得更加贴切。因为那些实质上就是彻底属于过去的,显然与众多的死亡格外贴近,能够需要深深地、深深地埋进土里的东西,尽管如此,却没能来得及准备足够之厚重的岁月为其盖上封土,于是如今的它们覆着浮尘、流于表面,招摇而模糊,成为许多仅有狭长缝隙大小的片段,伴随难以理解的、大约是能翻译成某种语言的声响,不间断地扰人心神。她孤身一人奔波于与梦境等同的飘渺回忆中,寸步难行,难以相信过去、现在,或许还包括将来的自己。

但芙洛丽亚不必明白这些。人类只有在精神富足或是心有余裕时,才能发挥出其天性中有较大可能包含的去爱与被爱的能力,与之相对,家精则是纯粹得惹人怜惜。她并非完全不在乎精挑细选的桌椅、性能先进的厨具,轻薄好看的衣裙,可她在乎它们的理由更多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她的恋人用心为她准备的。洛斯塔不再能够将这些点缀进两人的生活,那么,由她为亲爱的准备这些,岂不是一件顶好的主意?她学会人类的爱情,附赠独一无二的直觉。身为恋人也身为新娘,芙洛丽亚知道洛斯塔想要的是什么,并一定会为她双手奉上。她就是这样去爱人,不会考虑更多。

客观来说,现今这症状其实并不如之前的晃神来得那样猛烈。洛斯塔和芙洛丽亚切实地处于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不至于迷失到更远、更没有头绪的地方去。一旦醒来,尽管不能长时间地集中精神,她的知能大体上是无碍的。于是当芙洛丽亚抱着一件特地定制而来的礼服坐在她的床边,守着她,在她总算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尤其偏向后者的状态时,小心翼翼地向她发出参与变装舞会的邀请,她立刻就用因长时间的睡眠而略显嘶哑的声音答应了。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哪怕是涌动的暗流,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也已经趋于平息,那么,找一个鱼龙混杂的热闹场合收集情报,便是非常效率的选择。洛斯塔·格罗夫纳曾长时间地保持一个固定的形象,总是戴一顶缝线都快断开的旧帽子,穿着简单的职业套装,规矩得死板教条,并不给人留下出格的印象。现在她换上一身设计精致的衣装,装扮上并无多少遮掩作用的时髦薄纱礼帽,在独立日的夜晚踩着喧闹的鼓点步入会场,那么就算是与她熟识的人,也无法将她本人与名姓轻易地联系上。芙洛丽亚照常亲昵地挽着她的手,并不为这会儿不能与恋人携手起舞而感到遗憾。对她来说,洛斯塔能够还算精神地走在自己身边,就已经是比糖果还要甜美的报偿。她眼尖地看到长桌上有摆出心上人喜欢的苹果派,开开心心地凑到洛斯塔的耳边:“亲爱的,你看那边——”

她抬起的胳膊不小心碰到过路的人,而对方竟然毫不踌躇地回看过来,做作地提高音量以压过爵士乐的曲调:“天啊,这是哪里飞来的白鸽?希望我没有碰乱她漂亮的羽毛!”

“不用担心。她依旧找得到方向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哦!那就好!二位!享受夜晚吧!”

“您也是一样。”

美人身边站着的另一位,不动声色但反应迅速地将她挡在身后,为他人留出充足的礼数。看清名花有主,男人也不多做纠缠,将伸向芙洛丽亚的手化作一个挥别的动作、重新回到了舞池之中。忙于惊讶和感动,芙洛丽亚一下子并不能很好地组织起语言:“亲、亲爱的!!”

“没事吧,芙洛丽亚?”

“说没事是没事但也有事!!”

“嗯,简而言之,我想你现在应该会被别人清晰地看见。可能是这场舞会造成的。”

“那、那我要不要——”

“我希望你不要松开手。陪在我的身边,就像往常一样……可以吗?芙洛丽亚?”

洛斯塔·格罗夫纳,她嘴上用着询问一般的亲切语调,心脏却在以另一种频率跳动,这般搏动若是回响在肉体凡胎之中,那对心脏的主人而言确实也是美好的,温热且柔软的,一如她的灵魂不论遭受怎样的劫难,都一直念念不忘着的那杯加入一勺蜂蜜的热牛奶,或是巧克力和太妃糖。

我亲爱的芙洛丽亚,我那开在原野上的花,不要去想旁人,不要去想除我之外的人,只要一如既往地、毫无顾忌地,天真烂漫地笑着就好。你在这灯火通明的夜晚比谁都璀璨而闪耀,虽然要与谁分享这份美丽,令人难免心生丑恶的嫉恨,但——

“好呀!亲爱的!为什么不呢!“

就算只有此时此刻此地,我们也一定活在独属于我们的常态之中。


仲夏夜未至,狂欢不以幻梦示人,疲惫也就实打实地反映在肉身上。男人在晚会的后半场喝多了强身健体的偏方,现今药效本末倒置,别说让他用两条腿走路,就是四肢并用,他也爬得很是勉强。穿来充场面的礼帽虚虚地挂在耳朵上,至于散发着浓重酒气的前襟,要不是过来接应他的人反应迅速,指不定还要用呕吐物往上头做些不太体面的装饰,要真是如此,那他可就很难再借到这样一件制式算得上中高档的礼服,也没法再跑去社交场上同中产阶级的女儿们……你情我愿。

“轻点轻点,别晃……”一颗浑浑噩噩的脑袋还在往外倒里头装的水,“哎,美丽的白鸽——”

柯罗诺斯·艾利克扶着人的手默不作声地沿着他的脖子向上移了两寸:“你想清楚了再开口。”

“是是是!风从南方吹来的时候,我不该把一只鹰当作鹭鸶!我的错!行行好吧!”

于是私家侦探丢开他,后退半步抱起双臂,冷眼看着这张跑得了城际快车的嘴:“如何?”

“跟到半路,再往前是莫里蒂的地界,我可没本事进去。”

“哦,你当初信誓旦旦地说全交给你,然后现在跟我说,你突然想起来还要怕费德里科个糟老头子,就动都不敢动,只差尿裤子?”

“嘿,小姐,你得明白,我们赚钱那当然要留条命来花呀!你给了好处,我给了情报,这不正好嘛!”

倒也算不上是狡辩。柯罗诺斯给出的价格足以驱使他人四处奔波,但并不足够买下一整条鲜活的性命,或是比现在取得的更多的忠诚心。既然干的活计登不了大雅之堂,要拿道德仁义做标榜,就只是让人看笑话而已。反正这次交易就结果来说,确实是谁都没吃亏。这个人没有说谎。

“不过,真亏你还能跟到半路。”柯罗诺斯状似若无其事地开口,“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就没为难你吗?”

宿醉未消的可怜人扶着墙摇摇晃晃,走到一半听到这句,龇牙咧嘴了一阵:“哎呦……好吧,看在我们关系很好的份上——哪来的男人啊,那女人身边的是个穿白衣服的金发小姑娘!”

这话说完,他就头也不晕了,腿也不抖了,干脆利落地溜出小巷钻进热闹的人群,彻底消失了踪影。被留在原地的柯罗诺斯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不顾形象地拔腿狂追,而是靠上墙壁,手指以一定的节奏轻轻敲打砖块。她的搭档应声从暗处走出来,这个人的身高约有一米七八,穿着打扮满是东洋风情,然而厚重的衣角袖口被火烧去一大截,焦黑的织物边缘下满是惨烈的烧伤痕迹。于情于理他都该显眼得很,可情报贩子愣是没有注意到他其实一直在场。

“柯罗诺斯。”他的声音也像是被烟熏火烤过一般,嘶哑得吓人,“你打算怎么办?”

“……抱歉,叫你叫早了。我还没想好。”

“但你并没有那么多需要想的东西。福克斯·拜斯坦德要是还活着,断不会让洛斯塔·格罗夫纳这么快就现身,也不会事到临头还不守在她的身边。按照你告诉我的,他把洛斯塔·格罗夫纳看得比自己还要——”

重要。”艾利克家风风火火的大小姐弄丢了意气风发,一时间看上去甚至有些与她全然不相衬的脆弱,“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给我几分钟。”

这个人就安安静静地在心里数秒,等待柯罗诺斯一时失控的鼻音恢复正常。等了五分钟。

“好了,来整理一下吧。洛斯塔会故意暴露自己,大概是因为拜斯坦德先生没能来得及告诉她她的敌人都是谁。”

“像是艾莉卡·兰开斯特?她在洛斯塔常去的社交场所安插了众多眼线,动作太快了,快得很是窘迫。”

“也不能这么说。兰开斯特小姐一开始恐怕只是不想要践行婚约,当然,要是能顺便抓住格罗夫纳的什么把柄,她也愿意多费点心思……所以洛斯塔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跑了这事,除非被什么人捅出来,否则以她的自尊心,她倒还是要在未婚夫眼前遮掩一二的。虽然再拖久点就说不准她会不会在恼羞成怒下试图灭口了,她一直不太聪明的样子。”

“她的未婚夫,也就是盖恩·格罗夫纳,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在十月左右抵达纽约。”

“这小子不会愿意平白多出一个人跟他抢继承权,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不过,老威斯敏斯特公爵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了,只要他够能耐,在来之前摆平家族内的非议,就很有可能当洛斯塔根本不存在。”

“显然,他也有动机让她真的‘不存在’。”

“呵,他要真有这个胆子,他就该把他父亲的脖子抹了,而不是把刀冲向自己落难多年的姐姐。”

她的语气平平淡淡,不像是在讨论友人的危机,而是在同华尔街的精英们研究股价走势似的:“就将追兵们暂且搁置一边,来谈谈莫里蒂吧。扎根在曼哈顿的黑手党光按国籍分还能划出十来个地盘,来自西西里的莫里蒂家族是异常特殊的一支,是个混黑的就知道他们邪门。哦,对我们来说更简单明了点:他们的背后有女巫撑腰——虽然这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也就是说,洛斯塔·格罗夫纳躲在狼窝里以避开虎豹。她可实在是胆大包天。”

“在狼窝的主人回来前,这确实是个绝妙的主意。你不也没能找到她吗?”

“可费德里科·维托·莫里蒂就快从佛罗里达启程了。”

“对,不管到时候他是打算帮兰开斯特还是帮格罗夫纳,或是两边都不帮,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洛斯塔一定会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而且——”

“她没能信任我。”柯罗诺斯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语气,使这句话的尾调听起来像一句叹息,几乎漏出一点真情实感的失落来,“在她遭遇这一切变故的时候,她宁愿跑进全纽约最可怕的地盘,也没有选择来找我。多可惜啊,我无从得知这段交往中是谁更薄情。谁让我们都有不能告知于对方的秘密。”


一只老鼠唐突受了惊吓,不管不顾地窜出去,一头撞进墙角的缝隙里,残像留在洛斯塔·格罗夫纳的视网膜上。她背对着窗口,长发披散,发丝倒是被木齿仔细而轻柔地梳理整齐,并不见长久卧床而导致的杂乱;手里拿着一本书,只翻了几页,停在序章更前的致谢,没有继续。如今轮到芙洛丽亚担下赚钱供两人花销的任务,家精在早早出门工作之余,仍处处为她的爱人着想,甚至特意按她过往的习惯,照着书店的橱窗展示带回(封面最最好看的)一部畅销作品放在床头,和其他零零碎碎的可爱又有趣的小玩意儿堆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一组提早过头的圣诞礼物。

可她不过圣诞节。她这几年过不了可以与家人一起庆祝的任何节日,于是她将那些附加到日期上、使那些数字变得夸大的额外价值剥离,只留下一日日循环往复、平淡无奇,随处可见的生活。这是她希望的。她希望一种彻底而绝对的寻常,不必有一丝的担惊受怕,能够回到某一个遥远到枪林弹雨也落不到的地方,抛下船锚,停泊。而这一切确实实现了……实现过……一部分。

其实洛斯塔不曾见过她的家乡,尚可追溯的所谓故土,甚至连到达曼哈顿之前自己都去过哪里,现在也不能够给出确切的答复了。阿里阿德涅为忒修斯准备利刃和线团,芙洛丽亚向她献上纯真的本源的爱,那他们当然都能离开米诺陶洛斯的迷宫,不同的只是忒修斯在这之后扬起船帆回到雅典,而她乘坐22.96平方英里的巨轮却不知该往何处去。也没有掌舵的资格。

真实将她打碎,绽开的裂纹花了整整一个月才爬上她的身躯,想要为伤口淌出的鲜血落泪也已经为时过晚。她不能到窗边去,她也的确迈不出步伐,就连转身都做不到。她仅仅是安静地站着——如果现在不勉强自己站着,那这双腿恐怕再也不能够支撑怀中箱盒的重量,而这时候求救的声音早就远去了,自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奔逃而过,因惊恐而歪曲的音调令对方的性别模糊不清。那可能是一个男人,或者真的又是一个女人,反正直面束手无策的威胁的时候,细枝末节的内容总会变得无关紧要。哪怕在平和度过的时间之中它们不时就沉重到足以压断一个人的脊梁。实在是很奇妙,烦恼本质上也是一种明码标价的奢侈品,就像心怀不满偶尔会与不识好歹划上等号。

很快到了整点,蓝花楹厅堂里的挂钟吐出报时的布谷鸟。多蒂走下楼来,为今晚的简餐做准备。租客毕竟不必分出三六九等,按时缴租的就是好租客,按时缴租又出手阔绰的足以提名1925年度纽约市最佳租客。哪怕洛斯塔不出门则已,一出门就领回来一位娇俏可人的女伴,叫见多识广如旅馆的女主人也不由得哑然半晌,但收入翻出一番终归是好事。新顾客不占位置,为仓促拼出的一张床板付一整个房间的价钱,还讨人喜欢,就更是件好事。芙洛丽亚踩着断断续续的G大调小步舞曲进门来,笑眯眯地跟多蒂打过招呼,分出几个炸得金黄的甜甜圈摆进盘里。更好吃的那款她当然埋在纸袋的更深处,这点小聪明对恋爱中的少女而言不值一提。

接着她转上走廊,推开那扇永远为她虚掩着的门扉,房间之中的洛斯塔·格罗夫纳望向她,失去镜片遮挡的右眼鲜红如血。啊。家精心想。就算洛斯塔没有哭出声,那也一定是很痛、很痛的。

“芙洛丽亚,你喜欢我哪里呢?”

这问题问得促狭。尤其洛斯塔已经为她能够获得的一切答案预先设置了同一个回答。她直视对方的眼睛,想要把那翡翠一般剔透的绿色刻在心里一样用力,放任生涩的感触逐渐强烈到几乎无法承受。美丽的姑娘有纤细优美的手腕与前臂,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以及埋在胸膛里的一颗赤诚而懵懂的心,怎么看也看不够,怎么相处也不会心生厌倦,她怎么舍得呢?七月里毒辣的日光晒亮小巧的鼻尖上几枚极淡极淡的雀斑,柔软的掌心好似也变得粗糙了一点。造物主用虚构描述一种独立于人类这一生存方式之外的可能,却又把她塑造得与人类如此相像。她真是不舍得。

“芙洛丽亚,你要明白,你说的这些,除我之外的别人也能为你做到。我也许是至今为止对你最好的那个,但你也不能断言,将来你不会遇到和我一样,或者比我更好的人,对吗?”洛斯塔·格罗夫纳无奈地笑着,目光里满含爱意,话语却条理过分清晰地构筑起坚固的堡垒,如同应对辩论场上的对手,不给恋人一个说服自己的机会,“如果这只是更换一个居所,到别的城市、国家,乃至大洲去就能解决的问题,那我就像我以前所说的那样,希望你能一如既往地陪伴在我的身边,芙洛丽亚,但现在,它不是。它其实从来都不是,芙洛丽亚,在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它就不是了。

“我是女巫的女儿,芙洛丽亚。我本身就是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为珍贵的遗物。

“而女巫总是意味着争端,后者带来伤痛和死亡。我继承了这份血脉,但不拥有能力,从其中任何一样威胁中保护你的能力,芙洛丽亚,你同样也没有能够保护我的能力。当我们,我,谈及陪伴,那是在普普通通的生活中,在我们只需要为去看几点的电影再三思虑时才能成立的,现在不一样了。我要忧心的是远不止三十三颗的子弹……我没有办法再像现在这样照顾你了。但是我想徒然堂可以。购买合同上写明了半年的期限,你还可以回去,带着这间房间里你想带走的,除了这个手提箱之外的任何东西。这些就是我现在拥有的全部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芙洛丽亚沉默了许久,常常吐露爱意的这副口舌,因沉浸在吞咽回去的泪水中而生了锈,努力发出声音的时候,就像夜莺泣血:“什么都可以吗?”

“是的。”

“那我要你,洛斯塔,我想要你,我的爱人,我——我心爱的蜂蜜酒,我要,从这一切之中带走你。


年轻的女士端坐在大厅的中央,礼帽边缘坠下的黑纱勉强遮住她额前只折断了一半的尖角,又有谁能够凭借这样一副平平无奇的皮囊,看出洛斯塔·格罗夫纳是个天生且彻底的女巫?古旧的行李箱不痛不痒地压在她的膝上,黯淡的合页死死地铰住箱盖和盒身。提手的正下方有一个不起眼的锁孔,没有打开它的打算,也就没有去寻找钥匙的必要。她重新抬起头,看见多蒂将叮当作响的金属环收回怀中:“他说东西不多,很快就能收拾好。”

“我了解了。这段时间感谢您的照顾。如果没有您的帮助,我到现在都想不出当初还能怎么办。”

“也算不上是什么帮助吧。”

蓝花楹的主人没想到能够等来失踪人士的去而复返,当然也不会料到这一送就要送走两,不,三位顾客:“可惜芙洛丽亚走得实在太急了,我没能赶上和她当面道别。”

“……毕竟突然有些要紧事,我见她最后一面时也很匆忙。”

“将来你再见到她的话,替我转告一句吧。要是她将来还有住宿在外的打算,我这儿可以给她打个折扣。”

“我会如实传达的。”

“嗯,那,你和拜斯坦德接下来——”

名唤芙洛丽亚的小姑娘,有着格外天真浪漫的做派,真诚得招人喜爱,所以她没花多长时间就和多蒂混熟了。然而洛斯塔却并非如此。这位实质上相处了更久的好租客,待人的态度一贯是礼貌且克制的,从不给人添麻烦,但也同样不给旁人以接近自己的机会。因此话音尚未落地,多蒂就自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稍稍越过了亲疏的界限,迅速地止住了话头:“不,没什么。”

“请别介意……虽然我也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就是了。他回来了。”

福克斯·拜斯坦德恐怕本就没有置办私人物品的必要,会遗留在临时落脚处的行李其实相当于没有。照旧穿着一身白色长外套的男人自走廊深处现身,手上甚至没有多拿一个纸袋。好似是习惯使然,他自然而然地抬手、稍稍压低了宽边的帽檐,于是几缕自肩头垂下的发梢,就这样奇迹般地显出一种沉稳的深色。实在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但却让注意到了其中意义的人的呼吸倏地急促起来。沉默的呜咽困在下意识咬紧的唇齿间,一些未能成型的话语切实地扼住了她的脖颈,让她不可避免地生出窒息的错觉。洛斯塔的右眼不再需要借助单片镜来矫正视力了。它恢复原有的模样,而现在,当它对上对方满怀爱意地投来的视线,那枚虹膜的颜色好像更红了些,仿佛下一秒就会涌出由鲜血构成的泪水一般。

但它毕竟没有,它仅仅是干涸的,并且认知到一些孩童长大成人时普遍会感受的阵痛。如此想来,她一直在等待,她一度做不了除此之外的任何事,而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由谁来看都会觉得无足轻重。她不过只是等了实在太久、太久了,久到记忆都横陈进棺椁,秘密积攒成了禁忌,于是再轻的碰触都能叫人疼痒难耐。前来迎接她的人,在过分漫长的缺席之后,终于来到她的面前,向她伸出属于男性的、宽大而厚实的掌心。她心爱的人露出温和的笑容,给出一个她绝对无法拒绝的邀请:“来,洛斯塔,我们回家吧。

启程离开至福的乐土,就这样寻到塔尔塔洛斯,花费九天九夜的路途中,可不会找到比这位还要摄人心魂的卡隆。尽管在这之后,或许不得不在满溢仇恨的河流上漂流,可那又如何呢?至少她的舅舅是知道她该往哪里去才能回到家中的。啊,家,甜美的家,洛斯塔·格罗夫纳命中注定是一个归乡人,从不知何时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就在期盼着回到不知坐落何处的家中。她现在也只不过是,总算能够回家了而已。许下的愿望一个接一个,不论是已然遗忘到脑后的、还是依旧牢记在心的,如今全都实现了。那么,只要笑容仍是论证幸福的最简单的途径,她或许就应该笑一笑、甚至真的笑出声音也不会为过吧。

“我们就此道别了。”洛斯塔抬起右手拎好行李箱,把左手交付过去、借力站起身;她的目光却早早地转回旅馆女主人的身上:“请多保重,祝您有个美好的一天。”

转移阵地是件迟早要做的事。哪怕是在事发突然的前提下,寄人篱下也只能作为下策考虑,虽说如此,这也并非眼下最为迫切的事项。可家精还是第一时间就为她找到一处过分美好的居所,几乎和她梦中构想过的一模一样:一座独栋的别墅,有着占地可观的花园,出行方便的同时还足够幽静,仔细打量那些林立在院墙边上的精美廊柱,竟然还是标准的科林斯式!一份小心翼翼的珍爱就这样从众多的细节里透露出来。这份爱是屋子原本的主人给别的什么人的,是芙洛丽亚给她的。唯独、绝对,一定不能被当做是福克斯·拜斯坦德给洛斯塔·格罗夫纳的。

洛斯塔偶尔会想,初生的婴儿同幼兽毫无分别,皆为血肉骨的团块,并且他们一致赞同,活着的本质就是片刻也不停歇地哭嚎。既然如此,与生俱来的烙印就不会是罪恶。因为罪恶是知晓了之后才会切实背负起来的质量,时常伴有尖锐而深刻的刺痛,从左心穿到右心,给腔室拓出空虚的孔洞——但就是不教它流血。对,没有鲜血,没有眼泪。洛斯塔·格罗夫纳的罪恶甚至无需本人支付任何代价,她就是如此地被芙洛丽亚深爱着:百般呵护、万般珍视,不论牺牲什么都在所不惜,只要是为了她,一切付出都能甘之如饴。

“你想要种些葡萄吗?我们经过阿尔萨斯的时候,你站在那里看了很久,还记得吗?”

那个人靠在缎面的扶手椅里,语调里满是生疏的怀念,夏日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把轮廓照得柔和且模糊,仿佛这就要化开了、彻底失去原有的形状,就像是融入热牛奶的蜂蜜、巧克力,以及甜软的太妃糖:“你看,现在我们有一个挺大的院子,如果你想要,我这就去把架子搭起来,让藤蔓爬上去。等到果实熟成、从木条的缝隙间垂下,我们就可以吃掉一些,然后用剩余的做一些果酱。可惜再怎么种,要酿酒的话恐怕怎么着都很勉强,而且你……哦对,我真是糊涂了,你已经可以喝酒了。我不知道你喜欢酒吗?”

有一瞬间,她迫切地想要走过去,哪怕只是将那层遮不了多少光的薄纱窗帘拉上,但只一秒她就放弃了。盘桓在她心头的仓惶被更沉的苦楚所碾压,碎片一路滚落,化作衣袖下刺眼的红印。直到尖锐的疼痛如实地传导过来,她这才稍稍放松了十指:“福克斯·拜斯坦德暂时不要抛头露面为好。我们至今不知道那时候出现在巷子里的是什么人,但我们很清楚他们想要谁的命。”

“一个人太危险了。”

“拿着箱子的我是诱饵,守着箱子的你是陷阱——我们就是这么制定的计划。”

“你知道我并没有同意。”

“现在同意也还来得及。”

一段时间的沉默过后,对方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摆摆手,算是妥协了:“晚饭前回来。”

“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一个小时只够我往返下城区边缘,那和我不出门没有什么区别。而且到了夜晚我活动起来才方便。”

“但是……”这张因为长久的忘却而总是留着几分陌生的脸上,唯独在这个时候突然浮现出一个她所熟悉的神情,“太晚的话,我会担心。”

于是那一点微末的、大约只占几个字母的憎恨(hatred),动摇了,在熄灭的边缘颤动起来。洛斯塔·格罗夫纳到底为什么不能去过普通的生活呢?她为什么不去回到那栋红砖的小楼?不去敲开艾利克教授的办公室?不去签下柯罗诺斯的合同?父母早已离世,此世间唯一的、能够带领她找回过去的领路人如今也不在了,她在近乎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吞咽下一种超额的损害,那她究竟是为什么不去将这箱子,这该死的箱子,一起失去呢?她真的需要这让她沉沦到更不知所谓的惊惧中去的箱子吗?她真的想要回到一栋空无一人的老房子中去,而不是留在她爱也爱她的人身边吗……芙洛丽亚,唉,可怜可爱的芙洛丽亚,她本不用失去她的容貌和名姓,不用去当一个她从来都不会成为的人……她曾经是那样珍爱那些小小的、随处可见的奇迹啊,可怜的芙洛丽亚!她根本不知道,她的牺牲其实是不值当的,与交换得来的事物是不对等的。天真的家精是不会知道的。

可洛斯塔知道。洛斯塔·格罗夫纳也没有办法装作不知道。就连失魂落魄地走在曼哈顿的十字路口时,她也会看到福克斯·拜斯坦德出现在她的面前。比她时常见到的要年轻许多,甚至可以说仍是少年,喊住她之后,他露出一个青涩的笑容,向她张开略显细瘦的双臂。是她在那个时候没能得到的一个拥抱。

“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的表情是哀切的,迈出的步伐是迟缓的,异色的眼瞳——尤其是那抹足以用不详来形容的血色——不知为何,在夜色之中显眼得可怕。伫立路口的神秘少年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笑着,看着已经不再算是少女的女人一边向着自己走来,口中一边说着什么:

“书本,历史,电影,甚至活人——我穷尽我所能利用到的一切事物,却始终无法解答,这并不合理,对吗?因为,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顺顺利利地得出了结论,不是吗?为什么呢?为什么——就连也要用那张脸来见我吗?”

行李箱颇为尖利的边角结结实实地撞上少年的太阳穴,考虑到箱子本身没有多少重量,她的腕力也并不算过人,这因“敌人”过分的挑衅而导致的一时失控,并不会带来任何灾难性的后果。然而并没有碰到实物的感触。洛斯塔的反应倒是极快,她迅速弯曲膝盖,压低了身子,正正好好地错开呼啸而来的刀锋。看起来,就算她没有先一步发难,他依旧会尝试割下她的脑袋。来者不善的狭路相逢,实在是不需要、也没法有多余的开场白。在纽约曼哈顿平静生活了五年的洛斯塔·格罗夫纳,到底不是天赋异禀的刺客,不会无师自通杀人的技术,她连体态的调整都笨拙得很,电光火石间,她干脆大胆地向前了半步,试图冲撞对方的下颚,没成想居然就这样直接撞散了对方躯体的一部分。

这家伙不是人类。意识到这一点,洛斯塔竟然感到了一丝不合时宜的轻松。她又一次抬起手,用手提箱招架住第二次指向脖颈的攻击。这个箱子不愧是封存了女巫的秘密的物件,有着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的坚固品质,只可惜拿着它的人是过于专业的门外汉,被非人的力道震得直接脱了手。眼见着第三次的斩击已经蓄势待发,大概是没有什么补救的机会了,洛斯塔转动那只赤红色的右眼,死死地盯住了少年怪物幻化而出的稚气面孔。

她心怀千言万语,不是对芙洛丽亚,而是想对福克斯·拜斯坦德说,所以她一直没有机会。除了此时此刻。洛斯塔·格罗夫纳表情安然、万分平静地开口道:

我恨你。

箱子摔落在路沿上,可能是被石子砸开了陈旧的锁,里面装着的、比预计要来得多得多的东西,因着惯性飞散而出了大部分,几乎像是某种琐碎的呕吐物。越过这些漫天飞舞的大量纸张和信件,她伸手抓住一柄没有鞘的匕首,就这样顺势扎进了对方单薄的胸膛里。

“保护好这个箱子,不要把它交给任何人。只有你有资格拥有它。”

“然后,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打开它。只有这件事,你绝对不能做。”

“因为我要是打开了的话,就会发现你连妈妈都弄丢了吗?”天生且彻底的女巫,将怪物尚未消散干净的半个头颅提到自己的眼前,十足畅快地笑了,“没用的东西。”

发布者:Lostax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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